福州哪里有安靜的，可以坐整個下午的公共場所？

（這是我寫于2008年的文字，那年酷熱的七月，我獨(dú)自背包旅行來到了福州，那時候，還沒有深圳開往福州的高鐵，我坐了17個小時的臥鋪才到達(dá)，在福州四外游蕩了幾天，這些文字是那時真實(shí)的記錄。）

（1）臺江步行街

你為什么要去福州？那個城市乏味極了。

因?yàn)槲覜]有去過。

可是為什么是福州？

沒有為什么。每個人眼中都有一個他的福州，哪怕它乏味，我也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樣子。

掛了給一個朋友的電話，我開始收拾去福州的行李。一個很小的包，裝了一周的衣服，又帶了兩本薄薄的書。深圳-福州的火車票是早幾天就買好的。我已經(jīng)整整忙了六個月，就象一架沒有思考力的機(jī)器。在我就要散架之前，終于盼到休息了，可只有十天的假期，我準(zhǔn)備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睡睡懶覺，到一個有老老巷子的城市慢慢地走路。于是，我選擇了福州，沒有為什么。

這列火車我之前坐過，那年去永定坐的就是這趟車。記得它的窗玻璃上有美麗的剪紙。現(xiàn)在，那些剪紙還在。還記得，這趟車上的列車員都有著裊娜的身材，現(xiàn)在她們的身材還是那么好，還是圍著精致的絲巾。時間不知覺過去快兩年了，我又坐了上同一趟車，去往不一樣的地方。

因?yàn)槭罴俚搅耍噹镉泻芏嗪⒆樱總€格子里幾乎都有一個吵鬧不休的小家伙。從五歲到十來歲不等。他們多是福建的小朋友，剛剛被送去深圳或者香港玩了一場，現(xiàn)在高高興興返程了。他們在父母嚴(yán)密視線包圍下，依然象無數(shù)殺傷力極強(qiáng)的炮彈，在狹小的車廂里沖來撞去。引來一片的驚叫和呵斥。據(jù)稱熱愛繪畫的八歲的小雨給我畫了幅很丑陋的城堡，被我收藏了；九歲小朋友寶寶給我看她香港迪斯尼買的小禮物。七歲的福州小朋友亮亮建議我去福州新開的家樂福，因?yàn)槟抢锏挠螛穲龊猛鏄O了。他說福州最好的小吃就是扁陋和拌面，我聽半天也沒明白扁陋到底是什么。

十七個小時的旅行頗無聊，大部分時間，我都背對墻坐在那只小椅子上，看那本借來的書：妹尾河童的《河童雜記本》。正巧，書中很多章節(jié)是關(guān)于一個人的旅行的，這個童心不泯的日本老頭子在全世界不同國家的旅途中總帶著一雙快樂的眼睛，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獨(dú)到的樂趣。最難得的是，從事舞臺設(shè)計(jì)的他，還把一路所見用近乎工筆畫的精確畫下來。這本書與我的旅行如此契合，沉在書中，不知道覺中，車已進(jìn)入三明地界。

一到三明，風(fēng)景立刻變得明秀娟麗。一帶綠水一直傍著車行的軌道（事后看了地圖才知道這就是閩江）。到處都是不高的山包，通體翠色，一環(huán)銜著一環(huán)。山腳下的民居全部是白粉粉的墻，黑黑的瓦，四合而圍。屋前總有幾束芭蕉或者一片竹子，屋頂還冒著淡藍(lán)的炊煙。這幅畫面如此寧靜田園，讓我的眼睛無法離開。

車到福州是下午三點(diǎn)半，原以為十七個小時的旅行幾乎持續(xù)了十八小時。說真的，沒想到福州這么遠(yuǎn)。稀里糊涂，我就跑來了。車門一開，一股熱浪撲來，那樣的熱，就象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時第一次坐飛機(jī)來到海口時，機(jī)艙剛打開時的熱。我被熱得有些發(fā)暈，這才知道福州這一天是36度。

從出租車窗看，這果然是一個沒有特點(diǎn)的城市，矮矮的店面，灰灰的建筑。我以為滿大街遍布的百年古榕只在很少的地方才驚地一閃而過。我的汗汩汩而下，對司機(jī)說：這里真熱！他問：你從很冷的地方來么？

我厭倦了攻略，再也不想出發(fā)前準(zhǔn)備得井井有條，這一次，全部都是到了目的地再去決定。到了福州，我還不知道住在哪里，象只沒頭蒼蠅一樣讓司機(jī)到處亂開，最終只要停在經(jīng)濟(jì)酒店比較多的片區(qū)。他兜來兜去，把我放在一座裝修俗不可耐的酒店前面，揚(yáng)長而去。

我沒有進(jìn)去，而是沒著那條街一路問過去，幸運(yùn)的是，找到一家旅游學(xué)校下設(shè)的招待所，內(nèi)里裝修布局完全是按三星級灑店的標(biāo)準(zhǔn)，但只要100塊一天。我的包終于可以放下了。拉下窗簾，質(zhì)量很好的遮光布讓整個房間頓時伸手不見五指。我倒在床上，立刻沉入暈沉沉的黑中。

醒來已是六點(diǎn)多鐘，很透徹的一覺，我每一個毛孔里都涌動著新鮮的力量。問過服務(wù)員哪里是步行街，她告訴我坐十路大巴就可以到。我喜歡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坐著大巴到處跑。我一直在收集各個城市的大巴票，這一次我的收藏又要增加了。

福州的公交車大部分時間只要一塊錢，但是夏天就要增加一塊錢的空調(diào)費(fèi)。車體頗新，車內(nèi)涼得幾乎有些發(fā)寒。車前部很多座椅都被拆掉了，大片地方留作站位。車上每站必報站名，讓我這個外地人也不用緊張。

坐了十一站才到了臺江步行街，那是一條只有兩百米的老街，沿街都是幾百年的老房子，淡橙色的底，屋角都有美麗的上挑和精美的雕花。但大量漆皮都脫落了。這樣的房子里還住著人，那么老的房子外，不和諧地掛著轟鳴的空調(diào)。五顏六色的遮陽布東一角西一片地伸著。讓這一片老房子在滄桑之外，又多了不少凌亂。

街右首邊全部是賣小吃的，一排排露天椅子，每家店老板都站在門口賣力地拉著客人。很多店頭都打著連江魚丸的招牌。我只知道福州的魚丸很有名，沒想到最正宗的魚丸卻在連江。我在鼓浪嶼時就很喜歡去那家土樓小吃店吃五塊錢一份的魚丸湯，到了福州，一定再要嘗一嘗。

一只小碗里盛著三只普通魚丸三倍大的巨型魚丸，它們飄在的帶若干小蔥絲的清白湯里。丸子的外層是密實(shí)很有彈性的魚肉，內(nèi)里是一團(tuán)厚厚的豬肉餡，還流著油亮的汁水。它與我在廈門吃的魚丸味道完全不同，魚肉太緊太密實(shí)了，使這份魚丸帶了太多的陽剛氣，缺少了柔美細(xì)膩的口感。我還叫了一份叫燕絲的奇怪吃食，據(jù)說是用肉燕的皮切成絲狀，下入湯中，再配上不少花蛤。而理解肉燕又費(fèi)了我很長時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到了福州，我就走入一座語言的陷阱：這里所有吃食的名字都象是外語，讓人看不明白，每次叫上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它們是與我的想象完全不同的一團(tuán)莫名其妙。類似的遭遇還出現(xiàn)在鍋邊糊上，我吃完了還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在步行街一路走，我為我的好奇和探究癖不斷地買單，裝了一肚子奇怪的東西離開了。

閩江就在眼前，江對岸有座復(fù)式圓屋頂?shù)臍W式建筑，被打上桔色的光。它水中的倒影很美。一叢叢的情侶從我身后走過，河邊街心公園的旋轉(zhuǎn)木馬上上下下轉(zhuǎn)個不停。我在江邊坐了很久，再一次有些搞不清這是在哪里，很多層記憶疊加在一起，讓我難以招架：在很多地方我都坐在江邊看過紅紅綠綠的水，都是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靜：沱江，漓江，還有西塘的水......現(xiàn)在，我努力說服自己這是閩江，我已經(jīng)到了福州，正在看一處新的水。

（2）消失的三坊七巷

一大早,出門,太陽白亮兇猛。我抹著防曬霜，打著遮陽傘，仍然無法抵擋。我對自己說：你真趕到最好的時間來福州！

我到處找賣早餐的地方，在這里，再也看不到我喜歡的腸粉。轉(zhuǎn)悠了半天只看到一頂大陽傘下賣福州早餐的小推車，一個微笑得嘴巴幾乎咧到耳根的陽光大男孩兩手如飛地把豆?jié){、牛奶、包子、饅頭等等遞到人們手中。一裝新鮮牛奶只要兩塊錢，我買了一包，沖燦爛笑著的他微笑了一下。

不遠(yuǎn)有一家沙縣小吃店，我走到哪里，都逃不出沙縣小吃的地界。我坐的火車在中午時分還路過沙縣，當(dāng)時真有種沖動想提前下車，到這個遍布小吃的縣城吃一天，再坐第二天的火車到福州。最終還是決定下一次專門去沙縣美食之旅。

我進(jìn)了沙縣小吃店，一個滿臉長著痘痘的女孩子冷漠地看著我。小店凌亂骯臟，廚房里的各種備用菜就擺在食客的桌子上。福州的沙縣小吃比深圳的要便宜1-3塊錢，扁肉和拌面只要2元，我突然明白了火車上亮亮說了半天的扁陋原來就是扁肉，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餛飩。最便宜的燉盅只要4元。而且這里還賣米飯和各種炒菜，比深圳的沙縣小吃豐富得多。

或許因?yàn)闈M臉的痘痘讓那姑娘心情不好，我問她什么她都愛理不理。我在呼呼作響的大吊扇下悶悶地吃完了一份拌面一個鹵蛋和一袋牛奶。雖然她態(tài)度很不好，但做出的拌面味道一流，醬汁給得足，面非常有彈性有咬頭，這就算是我在福州第一個早晨不錯的開始。

我坐大巴來到南街，我的第一站就是傳說中的三坊七巷。我之前看過一些照片，這里有整齊的巷子，白白的墻壁，古古的韻味。它們大片地排過去，氣勢橫生。我查了資料，三坊是衣錦坊、文儒坊、光祿坊；七巷是：楊橋巷、郎官巷、安民巷、黃巷、塔巷、宮巷、吉庇巷。占地40公頃，人口約1．4萬人，現(xiàn)有古民居268幢。這些自唐宋以來形成的坊巷就在市中心，它們是我探訪福州最想去的地方。

街邊一個老頭子不耐煩地給我指了黃巷的位置，白辣辣的太陽下，我走在長長的黃巷里，我的天，這里一片荒涼，屋子全空了，居民們搬走時只留下了掛在門上的海峽都市報的報箱。一片片的房子被推倒了，空地上已經(jīng)長滿了一人高的狗尾草。從這些草我猜出這里被拆起碼是半年以上的事情。所余不多的古屋門頭上那些花紋依然古雅生動。木頭屋門全是暗暗的紅色，與麗江古屋非常象。我走進(jìn)一家虛掩的門，濕潮和霉味，到處是蛛網(wǎng)和塵埃。從天井打下一柱陽光，灰塵的細(xì)沫在跳舞。墻壁上還掛著沒有拆走的水表和電表，讓我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著一家人鮮活的日子。

三坊七巷已經(jīng)被拆了，那個朋友在電話里這么告訴我的時候，我不相信這是真的。當(dāng)我已經(jīng)站在一堆廢墟前的時候，我仍然以為這只是一場噩夢。我繼續(xù)絕望地向前走，這是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次行走，蟄人的太陽，汗如雨下，沒有一片蔭涼，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一個人，我傻傻地走在被拆掉的曾經(jīng)是唐宋時期的古巷，對著一片片廢墟幾乎要哭出聲來。

我又來晚了。我這樣不斷地行走，就是想趕在那些美麗的古建筑古屋古巷沒有被拆除之前去看它們一眼，留下它們最美的最后的影像。但我總是來晚，當(dāng)我走在北京那些美麗的胡同里，看著古屋墻上無數(shù)恐怖的白色拆字時，我發(fā)現(xiàn)我來晚了，今天，我又晚了。

墻壁上，我看到了熟悉的白色文件：致居民們的一封信，政府不容商量地通知這里的老百姓搬遷，否則......落款是2007年。這與北京胡同里那措辭嚴(yán)厲的信一模一樣。不遠(yuǎn)處，工人們正在新建一幢仿古的房子，那個大標(biāo)語上又是熟悉極了的格式：大干一百天，完成三坊七巷改造項(xiàng)目。他們推倒了真正的古屋，搬走了原住的居民，再造出仿古的屋子和亭臺樓榭，在上面刷著鮮亮的油漆，又請來無數(shù)的商家塞滿這些屋子，賣著一模一樣的工藝品。我完全可以想見未來的三坊七巷是什么樣子。

我后來看報紙才知道這個改造項(xiàng)目將花費(fèi)幾百個億，改造之后的三坊七巷還將信心百倍地去申請加入聯(lián)合國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不管報紙上給我畫了一個多么誘人的餅子，我知道，真正的三坊七巷已經(jīng)死了，沒有原住民，沒有真正古建的三坊七巷從推土機(jī)開進(jìn)的那一刻已經(jīng)不可拯救地死了。

（3）西禪寺 & 酒井小吃店

我站在大巴站牌前，有三路不同的車到我感興趣的方向：西禪寺；福州大學(xué)；西湖。哪一路車先來就去哪里。去西禪寺的大巴先到了，我跳了上去。

西禪寺建于唐咸通八年（867年）據(jù)說這個寺規(guī)模宏大，文物豐富，我想去看個究意。

晃了三十多分鐘，大巴越走越偏遠(yuǎn)，車上的人所剩無幾，西禪寺終于到了。寺對面有一家賣佛教服裝的商店，那里飄出佛教音樂。寺門口有幾個乞丐理直氣壯地向來往的人們伸著手。這里的門票本來是五塊錢，不知什么時候漲到了二十塊。但二十塊的門票還沒來得及印，只在原來的門票上用紅色油印打上了二十。

寺門口不少人正在把剛收下的荔枝扎成束。這是西禪寺所產(chǎn)，賣得頗貴，八塊錢一斤。進(jìn)入正門，我被路兩邊的荔枝樹包圍了。它們正當(dāng)掛果期，滿樹紅艷艷的小燈籠，映著深綠色的濃濃葉子，有極強(qiáng)的色彩沖擊美。因?yàn)榕掠稳松谜笾Γ教幎际沁@樣的警示牌：荔枝已打農(nóng)藥，摘者后果自負(fù)！我走在無數(shù)后果自負(fù)！的驚嘆號里，想，他們還不如直接寫上此處荔枝有毒！這樣的威懾效果更好。

這樣的酷暑天氣，嚇退了所有游人；而福州市民更不會跑到這里來曬太陽，諾大的寺院里只有我背著包頂著太陽，氣喘如牛地晃來晃去。我隨時覺得自己要中暑了，隨時擔(dān)心我下一秒鐘就會暈過去，我呼哧呼哧不停地喝水。走到一池綠水邊，從來沒見過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烏龜伸縮著小短腿游來游去，它們幾乎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黑點(diǎn)子。水面上扔著若干木板，游累的烏龜爬到板上，伸長脖子曬太陽。這些應(yīng)當(dāng)是心地善良的人們放生后的烏龜，但是這么多善心被擠在一個小池中，也有成災(zāi)的可能。

不遠(yuǎn)處是那眼有名的七星井，據(jù)說是唐朝時開鑿的，一共有七眼，這是其中之一。歷經(jīng)千年多，那眼井里依然水清如玉。井的正中央有一尾大極了的金魚，就那樣一動不動地靜著。我沖它呼呼地吹了半天氣，它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離開時，我突然想，這樣一千多年的井，水中這么大一條金魚是不是龍的化身？而我就這樣去冒犯一條可能的龍？這樣想著，就是一身冷汗。

在寺里的齋菜館前，有一株堪稱壯觀的古榕樹，它主干粗壯，且扭成各種奇怪的形狀。最絕的是它四周的氣生根已經(jīng)有碗口粗，它們有七八枝，垂在四圍，扎到土里，整個環(huán)古榕主干一周。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奇絕的古榕。坐在樹下，我在它的蔭涼中感受長長的寧靜。

高67米的報恩塔正在整修，游人不得入內(nèi)。它門口貼了張落款是2007年的整修告示。有趣的是很多游人把這張告示的空白處當(dāng)作留言板，有人寫道：真是遺憾，我下次再來！下面又有人寫道簡直太好了，因?yàn)槲艺媚_疼！我望著這張本無意于幽默的告示牌笑個不停。

西禪寺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它紅通通的荔枝，和它滿池伸長脖子奮力前行的小烏龜，但它并沒有讓我感受到宗教的寧靜和肅穆，這個地方缺少一種沉靜和歷史感，我?guī)缀蹩床坏缴耍矝]有什么香火。五百羅漢堂，藏經(jīng)閣都粉刷一新，帶著新鮮油漆的味道。我失望中離開了仍然奮力游泳的小烏龜和那些讓人眼饞的荔枝。

最熱的正午，我回到旅館，在空調(diào)的冷氣中慢慢地磨時間：看地圖，記帳，寫日記，看書，睡覺。我靜靜地等待太陽下山。

六點(diǎn)半，我又出動了。沿著楊橋中路一直向北走，我到處找有特色的小吃。看到一家名字非常日本風(fēng)格的小店：酒井小吃店。我之所以進(jìn)來是因?yàn)樗拇蟛Ａ蠈懼鴵苹蚁敫闱宄@到底是什么。沒想到它今天恰恰沒有撈化，而所有的人都就著三四樣小菜在吃粥。這里人來人往，生意極好，來的人顯然都是老熟客，和他們吃一樣的東西一定沒錯。

我要了一份地瓜粥，望著柜臺上一排琳瑯的小吃真為難：我個個都想嘗一下。最后點(diǎn)了一小碟煎得金黃的魚，煮青豆；肉松；炒花蛤；豆腐拌皮蛋；又要了碟不知是什么名字的小貝殼。六碟小菜圍著一大碗粥讓我看上去如此饕餮，我偷偷打量下四外，哪怕是男人，最多不過吃四種小菜。反正誰也不認(rèn)識我，兀自悶頭吃吧。或許因?yàn)楦Ｖ菹奶旌軣幔@樣清淡又有營養(yǎng)的飲食就應(yīng)運(yùn)而生：濃濃的粥配著各色小菜。雖然每種量都不大，但是組合在一起，卻有幾十種不同的口味。我很驚訝福州人愛吃魚露（或者稱為蝦油），每家餐館的小桌上都擺著一瓶聞起來臭烘烘吃起來咸極了的魚露，它們?nèi)〈酸u油的位置，一日不可少。這里的飲食習(xí)慣竟然與越南有很多相似，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慢悠悠地喝粥，小心地吃著魚，時不時夾一口水嫩嫩的豆腐，再剝一兩只炒得鮮嫩的花蛤。看著周圍的人們?nèi)缥乙粯雍戎喑灾鱾€不同的小菜，間或喝一兩口啤酒，我忽然有些明白福州人的生活原來就象是這頓飯：表面上平淡無奇，全是份量極小的家常小菜，卻被組合得有無數(shù)變化和驚喜。這里的日子仿佛漫不經(jīng)心，但如果細(xì)細(xì)品味，就發(fā)現(xiàn)原來福州人的生活非常滋潤。

這頓飯只花了十塊五毛錢,這么好的味道,這么多的組合,又這么便宜,多么好的一個黃昏啊。

我看著地圖，心滿意足地沿著楊橋中路一直走，再折向東北方向，一直走到湖濱路。我要去看又一個西湖。聽說全國竟然有三十七個西湖，而這是我看的第四個西湖了：惠州，杭州，河內(nèi)和這里的。不明白為什么天下的湖都愛叫西湖？我之所以來這里，并不是真的對它好奇，而是想來湖邊看看書。我就住在新華書店旁邊，中午買了兩本書：插圖版的《城南舊事》和《伊索寓言》。拎著一本裝幀和水彩畫插圖都極有水平的《城南舊事》去西湖邊看，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我頭頂是如畫的樹枝，不遠(yuǎn)處是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情侶，眼前是一汪洌洌晃動的水。向晚的風(fēng)習(xí)習(xí)吹著，驅(qū)散了一天的暑熱和煩燥。福州大大小小的狗全被牽出來了，它們歡快地跑著，到處找著那根可以撒尿的柱子。

忽然抬頭，不知什么時候起，天空中一片片黑云如驚馬快速掠過，變天了，我得回去了。真希望今晚能下一場透雨。

（4）:冷漠的城市 & 夜行小街

我坐大巴，下車后又走路，摸索著去開元寺,那里有一尊中國最重的大鐵佛。到鼓樓下車后，拐入鼓東街，這是一條頗有故事的小街，不寬，兩側(cè)種滿枝葉濃密的小葉榕。全是低低的房子里，一間間排著小吃店。我一直喜歡老城區(qū)這樣的老街，滄桑中透著厚重和歷史。突然看到一家賣撈化的餐館，舊舊的房子里食客如云，老板和老板娘滿頭大汗，象陀螺一樣旋個不停。

我說：來一碗撈化。

他們說；什么料的？

我愣住了，以為撈化就是一種現(xiàn)成的食品，沒想到還要做選擇題。抬頭看到墻上大菜牌上寫著小腸、牛雜云云，我隨口說：牛雜的。

幾乎只用一分鐘，撈化上桌了，我困惑了幾天的問題終于有解了，原來所謂的撈化就是很細(xì)的米粉，放在不同底料的湯里。那米粉細(xì)如粉絲，太綿軟了，沒有嚼勁和彈性。雖說配著清香的牛雜湯，但說到底，不過是一碗披著撈化外衣的細(xì)米粉。雖說我有點(diǎn)失望，但畢竟花6塊錢長了學(xué)問。

這家還賣水煎包，他們稱為煎包，生意極好。許多路人不進(jìn)店，只是把腦袋探進(jìn)來，就買煎包帶走。出于好奇，我要了兩只。牛肉餡的，肉香皮軟，一咬津津一兜油，果然有水平。這兩只煎包大大彌補(bǔ)了吃撈化的遺憾。

買完單，我對老板娘說：請問,能不能給我裝一點(diǎn)熱水？我指著自己的旅行杯。

沒想到，老板娘和老板幾乎是同時喊：我們哪里有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運(yùn)氣特別糟糕，在福州幾天，我到處碰到冷漠的福州人：餐館老板，小店的服務(wù)員，賣報紙的老人，大巴司機(jī)，出租司機(jī)，新華書店里負(fù)責(zé)存包的男人，旅館的清潔員，賣肉松的女人......我唯一想得出對我笑過的人就是那個賣早餐的小伙子。我所到之處，碰到的都是冷漠和不耐煩。

我不明白這個城市是怎么了？一個種滿千年古榕古榕的過著悠哉悠哉生活的人們，他們似乎并不習(xí)慣被外人打擾，（這個城市也看不到導(dǎo)游旗下的游客和背包客）。福州人對于顯然是外地游客的我沒有一點(diǎn)好奇，在任何地方我都要回答無數(shù)遍的問題，在福州沒有一個人問我：你從哪里來啊？

而我，一直喜歡每到一個地方，與當(dāng)?shù)厝伺收劊@是我深入了解當(dāng)?shù)孛袂槊袼椎囊环N方法，但在福州我屢屢受挫。每當(dāng)我主動與當(dāng)?shù)厝肆奶鞎r，他們總是愛理不理地看著我。當(dāng)我問到第二個第三個問題的時候，他們就有些火了。我只好打住。說真的，我一點(diǎn)也沒有想到福州人是這樣的。我從最初的難受經(jīng)過屢次的受挫到最終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或許，這個城市的人一直獨(dú)處慣了，還沒有學(xué)會以主人的姿態(tài)去和遠(yuǎn)道而來的人打交道。

杯子中沒有被加上熱水，完全也在預(yù)料之中，我只有笑笑，離開了。

再走幾步就是開元寺，它比西禪寺還要古老，但并不收門票，那里的大鐵佛：阿彌陀佛重10萬斤以上。它雕工極好，但并不是通常所見的阿彌陀佛捧腹大笑狀，而是雙眼微睜，飽滿圓潤的臉，神態(tài)極其慈祥安寧，帶著對普天下蒼生無盡的悲憫。這座佛雕工出神入化，仿佛天成,我恍惚中以為他是活的。被忽然而至的感動包圍，我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出開元寺大門時，忽然看到門楣上雕著巨大的四個字：莫向外求。這四個字書法功底深厚，筆力酣暢，我久久地看著它，站在陽光下，愣在那里，仿佛一道光打入了心里。

中午回到酒店，依然是酣睡良久，消磨掉最炎熱的時光，晚飯去吃了名氣很大的福州名菜：荔枝肉，其實(shí)就是小時候吃過無數(shù)次的小穌肉。端著飽飽的肚子，我沿著楊橋中路漫無目的地走。正值下班時分，路上滿是摩托車，但奇怪的是它們并沒有震耳的轟鳴聲，反而是無聲無息地滑動。走在路上的福州人說的基本上是普通話。這里的中年男人大多身材修長，而三四十歲的女人往往身軀胖大。福州男人說的普通話極其好聽，喉音很重且圓潤細(xì)膩，帶著無盡的溫柔婉轉(zhuǎn)。而女人們卻多是粗門大嗓，說話沙沙而聒噪，這倒與她們的體型很協(xié)調(diào)。

據(jù)說，福州從宋代時遍植榕樹，如今這里只留下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但它們枝葉如華冠，亭亭灑灑的樣子已經(jīng)讓這個原本沒有特點(diǎn)的城市氣韻橫生了。福州顯然很重視這些所存不多的古榕，在楊橋中路與白馬北部交叉路口，我看到一個在別的城市不可能見到的景觀：兩株古榕就立在馬路的正中央，它們被環(huán)上圓形的圍欄,細(xì)細(xì)地保護(hù)起來，來往車輛必須從其下繞形通過。

我總在想，如果所有的古榕都能保存下來，那福州一定是中國最美的城市之一。現(xiàn)在的福州人正在努力彌補(bǔ)大量古榕缺失的遺憾，他們后來種的行道樹基本上是小葉榕，這些小樹雖然還無法撐起城市的天空，但它們已經(jīng)枝繁葉茂，讓這個被稱為榕城的城市有了相對和諧的氣場和一脈而承的線索。

我本來想走到東街口，因?yàn)闆]有帶地圖，竟然瞎走到了白馬北路上。這條路右側(cè)是一帶靜靜流動的水，水兩邊全是巨大的古榕，它們?nèi)A蓋廣布，氣勢縱橫。街兩邊多是賣服裝的小小精品店，不寬的人行道上沒有什么人。抬頭看，路口架著網(wǎng)狀的電線，把天空織成條條縷縷。夕陽西下，彤紅的天幕映著這些詩意的網(wǎng)，讓我恍然想起河內(nèi)和胡志明市的天空。

白馬北路側(cè)面伸出一條小路，我一直走下去。這里充滿濃濃的市井和生活氣息：一家家小餐館林立，在榕樹下，推著架子車賣水果的小販，坐在家門口的竹椅上吃晚飯的人們，穿著寬松衣服，邊走邊搖著大蒲扇的老太太們，奔跑的孩子們......

我走進(jìn)一家燈火通明的菜市場，地面上水淋淋的，大部分?jǐn)偽欢际樟耍挥兴a(chǎn)攤還很熱鬧，這里有無數(shù)我叫不出名字的貝殼，還有很多金燦燦的小干魚，它們被擺在竹質(zhì)的小籃子里，上面打著紅亮亮的燈光，閃著溫暖和油潤。

我踩過濕漉漉的地面，走過一個又一個紅亮亮的燈，穿過小販們的吆喝聲，這是我在福州看的第一家菜市場，雖然沒有看到大部分?jǐn)偽唬@些水產(chǎn)攤已經(jīng)足夠我了解當(dāng)?shù)厝说娘嬍澈蜕盍?xí)慣。

離開這條生動的小街前，我買了只一塊錢拳頭般大的西瓜，四只西紅柿，在漸深的夜色里，慢慢走了回去。

（5）:離開福州前的一場電影

我在福州只住了三個晚上,旅館的人就急著趕我走。他們說，第二天有一個爆破方面的會議，參加會的人很早就訂了房。我這個房間必須退掉。

這么熱的天，我不想再東跑西顛找住的地方，而且福州人的冷漠和三坊七巷的被拆讓我很失望，本來想在福州睡八天懶覺的我臨時改變行程：南下泉州。

我離開福州的那一天是星期二，似乎全國的電影院都選擇在這一天放半價電影。我還從來沒有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看過電影，于是決定看完一場電影再走。

福州電影票原價40塊，比深圳便宜了30塊，看一場半價電影只要20塊。我背著行李，到東街口海峽電影院的時候離《功夫熊貓》開始還有一個來小時，任我好話說盡，售票處的小伙子也不同意我把背包寄存在那里一小會兒，又是一個不好說話的福州人，我無語了。只好背著包在電影院附近瞎轉(zhuǎn)悠。

沒想到后面就是塔巷，它也是三坊七巷之一。最讓我意外的是這條巷子沒有遭受黃巷的命運(yùn)，沒有被拆，而幾乎完好如初。但這里已經(jīng)沒有老老的建筑，全是近些年的民房，這是一條沒有特點(diǎn)的小巷，外墻涂著厚厚的白灰。

看到塔巷魚丸店，我走進(jìn)去，要了一份魚丸，三塊五。五只圓胖胖形狀各異的魚丸，飄在沒有一絲顏色的湯里。這是我在福州吃的第四碗魚丸湯，每一次的魚丸都大小不一，形狀不同，口感也次次不同。它們帶著不同小店的特色和氣息，讓我最終困惑了正宗的福州魚丸到底應(yīng)當(dāng)是怎樣的？前后喝了四碗魚丸湯，步行把這個城市翻閱得七七八八，我也該離開了。

沒想到福州的電影放映廳那么小，只有七排，我坐在第五排已經(jīng)是很好的位置了。今天差不多成了兒童專場，我被前后左右剛剛放暑假的孩子們包圍了。我身邊一個胖胖臉?biāo)亲拥男∧泻⒄f這片子好看極了,他在電腦上已經(jīng)看過一遍了。

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動畫片，它的畫面美工和特技以及對中國文化的精深把握和詮解都讓我震驚。正如《美食總動員》一樣，這些年的好萊塢動畫片很喜歡塑造平庸甚至是地位卑下的小人物，讓他們最終實(shí)現(xiàn)看似不可能的理想。那只肥胖笨拙卻鍥而不舍的熊貓笑料不斷，我在笑得前前仰后合的孩子們中間，也笑出了眼淚。但最終，這只熊貓做到了最好的自己。

燈光亮起時，我從熊貓的世界里回過神來，突然明白，我正身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馬上，要出發(fā)去下一個陌生的城市：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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